
“羞恥”和“親密”,構成謝其此次展覽名稱的兩個決定性的語彙耐 人尋味。它們處於彼此對立的兩端,而謝其輕鬆地調度着它們,表 明情況並非如此。一方面,“親密”是某種熟稔關係或友誼的結果。 無論是作為與自己分享的短暫片刻,還是作為從朋友之間獲得的 延伸的依戀,它都是一種私人的、有機的東西,它安靜地搏動,將我 們包裹於溫暖的光線中。另一方面,“羞恥”作為一種外部力量投射 於我們的身體或精神。羞恥感攻擊着我們,不僅會帶來尷尬、不適 或內疚,甚至還會損害我們的自我價值。“羞恥”可以折磨整個國 家,它的核心是一種孤立的力量,將人彼此隔離,讓我們每個人感 到孤獨。在這種情況下,我們是否有理由感到“羞恥”都是無關緊要 的。正如作家米蘭·昆德拉所寫的那樣:“羞恥不以我們可能犯下的 過失,而是以我們無法選擇面對的處境而感到的屈辱作為基礎,而 且有一種不可忍受的感覺,這種屈辱處處顯而易見。”[1]
米蘭·昆德拉通過三個步驟精確地將“羞恥”的問題描述為一種屈 辱施加的影響:一.我們認識到我們必然如此。二.我們認識到我們 別無選擇。三.我們承認,有人見證了我們的屈辱。不帶幻想地考慮 自己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如果我們需要不時地這樣做,那麼我們都希望能夠按照自己的方式在一個安全的空間裡這樣做。通 常的情況是,即使被迫正視自己,也希望對自身的弱點保持無知。 但在這個自我清查的時刻,讓別人的目光投向赤裸的自我,是一種 暴力。 因此, “羞恥”不是來自於親密關係,甚至不來自於裸露,而是 來自於凝視下的脆弱。在羞恥的時刻,所有的親密都消散了。光線 由暖轉冷,由暗轉亮,此前的隱密於當下暴露了出來。
那麼,為何謝其所描繪的朋友們的裸體——通常以去自然化的、扭 曲的或略帶性意味的姿勢出現,而不會讓觀眾感到羞恥呢?在個 問題的眾多答案中,顯而易見的是這些繪畫本身並非肖像,畫作名 稱中缺少人物的姓名便是有力的佐證。相反,謝其使用的標題極具 想象力和表現力,描述了時間中的境況、情感或只是某個片段,宛 如詩歌。然而,棲居於謝其畫布上的身體被辨認為特定的身體。至 少對初看者來說,這是有可能的,他們也許可以拼湊出一個特定的 身體或一個名字。我也能夠如此肯定,因為我認出自己也是這些身 體中的一員。前段時間,藝術家提出想要拍攝一張我的照片,我答 應了。把自己的裸體展示給她有點尷尬,但謝其保持着簡短、友 好、冷靜的工作行為。這件事是偶然的,發生在某個浴室裡,雙方都 格外平靜。朋友向你索取一些東西,如果可以做到,你自然會答 應。你給她。而她用這個禮物做什麼是她自己的事。
這很可能是謝其拆解“羞恥”之謎的另一個答案,或者說恰恰詮釋 了這一謎題之中“羞恥”的缺失:以對身體(或自我)的承認、表現和 暴露的戲劇性手法,來偏離了通常的權力舞台。米蘭·昆德拉對羞 恥的描述在這裡並不適用。或者更準確地說並不完全適用。讓我們 仔細研究謝其是怎麼做的,讓我們看看她的過程:一個朋友的身體、靈魂觸動了她,讓她充滿好奇和興趣,她決定拍攝一張照片。在 她看來,這是一個親密的事件。我想補充一點,這不是與肉體聯繫 起來的那種親密,更多來自於熟悉的感受,是友誼行為的結果。我 選擇該擺出何種姿勢,對於我的身體,我決定展示什麼,掩蓋什 麼,謝其接受這一切。她可能控制着鏡頭取景,但由於雙方並非身 處於攝影棚,所以更恰當的描述應該是,這是一個紀實的拍攝,類 似於一種印跡,謝其也許會把它與“聖維洛妮婭的面紗”[2]相聯 繫,儘管攝影行為是有意為之。與自拍不同,這張照片不會被分 享。我至今仍不知道我身體的照片是什麼樣的。這不是自我探索的 時刻。而謝其讓照片暫時休眠,她將它塵封起來,有時長達好幾個 月,直到她準備好。
然後謝其開始作畫。藝術家聲稱,此時此刻,她將投注一種相當“冷 峻的凝視”。[3] 謝其從原來的照片中逐漸整理、拼湊、構造,重新組 合出一個新的身體,並且同時在幾幅畫布上工作,一層又一層,“直 到感覺畫面像一株植物般有機地生長在一起”。我稱其為“新的身 體”,因為儘管謝其坦言“ 對模特的個人特徵關心與否存在衝 突”——即着迷與超然之間存在衝突——儘管我在謝其的作品中認 出了自己的身體,但她的畫並不是明喻。這些創作最終是在真實性 和繪畫表現之間的平衡。至於“冷峻的凝視”,我認為這是謝其承認 她的藝術視野終將取代出於親密友誼而作的思考的方式。事實 上,她的描繪並沒有增強身體的美,它們在色彩上被分割和去自然 化了,身體被去人格化,被單純地呈現為肉體。無論親密如何表達 自身,那都是在繪畫性的凝視下的親密。這些畫作所言說的情色, 是藝術家本人和她的畫布之間的情色。
因此,最終從謝其的作品中暴露出來的,並不是一具蒙羞的身體, 而是創作製造的親密。作為旁觀者,我們可能會為此感到尷尬,因 為這種親密太強烈,太逼近我們。但其中並無羞恥感,至少在我看 來是這樣,因為謝其控制着她給我們觀看的東西,即便她如此袒露 自身。我們選擇以愛的目光接受這些畫作。接受這些禮物是我們的 選擇。
撰文:Ruth Noack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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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摘自米蘭·昆德拉,《不朽》,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出版,王振孫/鄭克魯 譯。
[2] 基督教故事中,耶穌前往受難地的路上,圍觀的信徒聖維洛妮婭將面紗獻 予他擦拭血汗,後來發現面紗上留有了耶穌的面容。——譯者注
[3] 文中引用皆來自藝術家於2023年九月發送給筆者的電子郵件。